妙芜摇了摇头,“不必,你可放心,他们不会伤我。”
妙芜说完,忽觉谢荀与她交握的手逐渐收紧,力道渐沉。
妙芜抬头,只见谢荀双眼泛出红光,眼尾的红痕越来越深,渐渐现出半妖本相。
无形的风漩如平波起浪,从谢荀脚下升起,抟扶而上,风中带着灼人的炎热气浪。
妙芜看到一座朱红色的山门悬在谢荀身后不远处,门上火焰环绕。整座山门如同暗夜中的幽冥鬼魅,时隐时现。
妙芜惊觉谢荀的手越来越烫,她忍不住扶住谢荀手臂,急问“小堂兄,可是又犯病了”
谢荀却轻轻推开妙芜的手,往后倒开几步,避开她的触碰,转身朝狐仙庙走去。
“小堂兄”
谢荀刹住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双眸红得好似下一刻就会滴出血来。
“我”谢荀艰难地开口说道,“去去便回。”
妙芜眼睁睁看着他推门而入,犹豫了几番,终究没有跟上去。
与狐仙庙结契,将神魂与献祭,谢荀须日日忍受红莲狱火灼烧的痛苦,每隔一段时间,若是谢荀遭到住狐仙庙的反噬,就会出现类似今夜的力量暴乱。
每当此时,谢荀只能孤身返回狐仙庙,等待暴乱的力量平复,才会重返人世。
妙芜不知道谢荀需要忍受怎样的痛苦。她问他,他不肯说。妙芜知道谢荀是不想自己自责担心,渐渐地也就不问了。
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她能做的只有长情的陪伴。
狐仙庙门消失之后,妙芜在原地停驻了许久。
灵鉴夫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叹息道“既然没人陪你逛花灯了,再逗留在此地也无甚趣味,不如归去。”
妙芜乍然回神,抬起头,灵鉴夫人略带悲悯的面容便映入她眼帘。
“走吧。”
灵鉴夫人转身,长裙逶迤铺
地。
妙芜跟上去,听见灵鉴夫人问她“你与他在外游历数月,他时常如此犯病吗”
妙芜应道“多则一月四五次,少则一二月一次。刚从金陵离开的那段时间,发作得很频繁,这两月来,已然少了很多了。”
“这狐仙庙吸收了帝王墓数百年的怨气,又关押着魔胎,谢荀年纪尚轻,修为尚浅,想要完全压制住这些邪物,必是极难。”
灵鉴夫人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继续道“除魔诛邪,本当是仙门中人义不容辞之事,现在这些世家暗中忌惮天狐与萧氏遗族的力量,心思叵测,又寄望于让萧氏后人替他们解决魔胎这一祸患,这买卖未免也太过便宜了”
妙芜听见灵鉴夫人这般说,却不知该作何应答。
仙门百家苦萧氏久矣。
这世上最难琢磨,最难掌握的也是人心。人心如此,凭她和谢荀二人之力,又能如何扭转大局呢
灵鉴夫人像是听到妙芜心中的疑问,展开扇子,回身在她头顶轻敲一下,道“痴儿。罢罢罢,你们两个还是太稚嫩了些,为着你们日后能够高枕无忧,我少不得要亲自出马替你们谋划一番了。”
妙芜听闻此言,不禁眼眶微湿,哽声道“夫人”
灵鉴夫人叹道“哭什么我希望你们好,自然是为着在我天命尽后,你能替我看顾好桃源众妖。”
妙芜定住脚步,过了会,忽然拜下,郑重地对着灵鉴夫人叩首三拜。
“弟子定然不负师父所托。”
灵鉴夫人负手而立,坦然受了妙芜三拜。
二人回到桃源,因着不知谢荀何时才能从狐仙庙回来,妙芜便早早安歇了。
然而夜间却是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睡。
熬到天明时分,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
才觉入了眠,便闻屋外传来猴子吱吱乱叫的声音,丁一在门外叫道“女娃子,快起来啦。谢家派人递帖子进来,说是要见你,你快起来啦。”
后面紧跟着便接上丁九怯怯的声音“阿芜,紫姑让我、我们来”
丁九话音未落,便见妙芜推门而出,眼底有淡淡的青黑色,竟似彻夜未眠。
妙芜抬起双手,揉了揉脸颊,强打起精神,朝丁九璀然一笑。
“走吧。”
丁一有些担忧“女娃子,你这个模样,咋跟被山精吸了精气一样”
丁九跟在妙芜身后,轻轻扯了扯她的裙角。
“阿芜,你若是、若是不想见可以叫紫姑回绝、回绝了他们。”
妙芜回头,朝丁九摇了摇头,笑道“无妨。”
丁九心知妙芜外柔内刚,她心意已定,就绝不会退缩。
两只灵猴伴着妙芜,先去见了灵鉴夫人,灵鉴夫人吩咐紫姑陪伴妙芜去见谢二父子,并私下叮嘱,如谢泫父子欲对妙芜不利,可直接将二人驱出桃源,闭门谢客。
妙芜在紫姑的陪伴下沿着回廊慢步而行,最后来到中庭。
游廊前垂下一道竹帘,透过竹帘的间隙,隐约可以望见中庭的碧桃花树下立着两道人影。
丁一和丁九分别跳到左右廊柱下方,拉动绳索,慢慢卷起竹帘。
谢泫和谢谨听到身后响动,回转过身,便见竹帘一点一点收起,慢慢显露出那抹暌违的少女身影。
竹帘升到妙芜下巴高度时,忽然猛地向上一卷,妙芜的视线顿时与谢泫父子交汇到一处。
这一时刻,妙芜不知为何,眼眶一热,眼前渐渐浮起一片朦胧的水雾。
谢泫亦觉喉头微哽。
三人对视良久,紫姑率先出声对妙芜道“你与他二人久未相见,必有些话要说,随我到近旁的茶室坐坐吧。”
谢泫点头道“劳烦紫姑前辈头前带路。”
紫姑引着三人沿着中庭的回廊朝桃源小院里走,过了一重垂花门,来到早已打扫好的茶室,点燃香,煮完茶,便借机退了出去,给三人留下独处的空间。
明媚的阳光从半开的窗子泻入,茶桌上水汽氤氲。
妙芜双手捧着茶碗,手指轻点,双睫低垂,默默地看着茶汤上浮动的茶沫子。
谢泫叹息道“一年未见,你清减了许多。”
“嗯。”
妙芜轻轻应了一声,虽然早已做好与二人相见的准备,可是临到头她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想好到底该说什么。
谢谨问道“如何未见琢玉”
“小堂他,他回狐仙庙了。”
谢泫道“自金陵一别后,琢玉独自看守被封印在狐仙庙中的魔胎,可曾遇到什么困难”
谢泫话
音刚落,便听到“嘭”的一声,一道劲风猛地撞开茶室的门。
空旷的茶室中风劲激荡,直吹得谢泫父子二人衣衫猎猎而动,桌上的茶碗“叮”地发出一声哀鸣,四分五裂,茶汤洒溅了一桌一地。
谢泫和谢谨都站起身,便见茶室门外三步之距,黑袍白衣的少年身姿如竹,挺拔地站立在明晃晃的日光下,面色苍白,眼尾殷红,眸光中闪出几分兽类才有的警戒与凶狠。
谢谨怔怔地看着这位昔日手足,恍惚间喃喃唤了一声“琢玉”
谢荀眼珠子微动,缓缓从谢泫父子二人身上扫过。
他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微微凝住。
谢泫二人竟觉气氛似乎陡然紧张起来,无形的威压迎面逼来,迫得人不得不屏息后退。
谢荀目光一转,看向二人身后的妙芜,见到她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双眼一闭一睁间,刚刚身上那冷峻锋锐,恍若兽类的气息顷刻间消失殆尽。
谢荀朝前走近一步,执晚辈礼,朝谢泫顿首道“谢二当家。”
又转向谢谨,拱手道“大公子。”
谢谨凝望着谢荀的面庞,心中只觉七弟陌生又熟悉。虽只隔了一年未见,竟然恍如隔世一般。
金陵城中一场噩梦,终究是什么都变了。
姑苏锦衣巷中,谢家宅院的碧桃花依旧灼灼盛放,可很多人,很多事,却早已回不去了。
妙芜担心谢荀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快走几步,走到谢荀身旁,牵起他的手,低声道“小堂兄。”
谢荀身上乱走暴动的灵力稍微平复了一些。
妙芜对谢荀、谢瑾道“我有一事想与谢二当家言说,可否请大公子暂避一会。”
谢泫知道妙芜这是要给自己一个交代,轻轻朝谢瑾颔首,示意他退下。
谢荀看向妙芜,妙芜捏了捏他的手,无声道“放心。”
谢荀和谢瑾对视一眼,二人离开了茶室,走到中庭的碧桃花树下,远远地分开站着。
妙芜关上茶室的门窗,走到坐席前,与谢泫面朝而坐。
桌上熏香袅袅。
妙芜声音很轻,开始讲述那段不为人知的故事,从小妙芜被人故意引入帝王墓中讲起,一直讲到小妙芜是如何被罗刹侵吞了心智,乃至最终被
吞噬了神魂,变成与罗刹合二为一的怪物。
“我在小妙芜身上看到一个梦,一个关于她前世的梦。”
妙芜讲到这里不得不停下来,调整了一会情绪,才继续哽声道“在那梦中,她最开始只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长到一十六岁,终于得偿所愿,与她喜欢的洛淮公子结为连理,可她不知道的,就在接下来一年中,噩梦般的灾难开始吞噬了她的人生。”
“萧氏余孽死灰复燃,谢家的桃源秘境成为第一个被攻破的地方,成器公子的本命符被人盗走,灵鉴夫人身受重伤,没多久便仙逝了。”
“家主带人追击萧氏余孽,却被”妙芜讲到这里几乎快说不下去了,眼睛一眨,落下一颗晶莹的泪珠,“啪”的一声,轻轻砸在案几上。
一只拿着锦帕的手伸过来,伸到妙芜脸下,轻轻为她拭去腮边的泪痕。
妙芜抬头,发现谢泫也早就泪流满面。
他像是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轻轻摸了摸妙芜的发顶“孩子,别哭。”
妙芜接过锦帕,吸了吸鼻子,继续讲述下去。
家主谢涟带人追击萧氏余孽,结果“少主”谢荀却突然发狂,不仅杀了同行的谢家弟子,最后更是犯下弑父大罪。
消息传回谢家,举族震惊。
谢泫无论如何也不相信那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于是决定亲自带人捉拿谢荀。
可父子二人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谢家一门三兄弟,一下去了两个,只剩下一个谢玉郎,不得已以残破之躯撑起家族重任。
可谁也猜不到,这位谢玉郎早已并非本尊。
谢荀弑父弑兄,手段残暴,罪大恶极。但若仅是如此,那也不过是谢家门庭不幸,外家还管不了那么多。
可就在短短事发三个月后,萧氏余孽便以燎原之势死灰复燃,而举旗为首者,便是这位弑父弑兄的谢家少主。
仙门百家哗然一片,谁也想不到,这位被看作谢氏明珠的后辈俊秀,竟然真是萧贼后人。各家各派紧急在金陵召开金陵大会,共同商议对付谢荀的法子。
而这场金陵大会,正是另外一场浩劫的开端。
魔胎降临人世,魔化本命符结界笼罩在整个金陵城上空,
只有少数人侥幸从这场浩劫中逃出生天。
谢家九姑娘便是其中一个。
而谢家九姑娘的夫君,金陵洛家少主则为了大局,选择留在金陵城中,为洛家上下共存亡谢家九姑娘在城外等了他半个月,都没有等到他出城。
仙门百家经此浩劫,门中精锐几乎近半折损在金陵城中,元气大伤。萧氏余孽自此有了与仙门力量、殷氏皇族分庭抗礼之力。
而谢家九姑娘,终此一生活在对仇恨的追逐中,直到被罗刹完全吞噬了自我,开始滥杀无辜,最后被谢荀带回狐仙庙中,隔绝人世,直到见到洛淮之子,才走到生命终点。
谢家九姑娘以为这便是最后的解脱了,噩梦到此已是尽头,孰料再次睁眼,竟是新的人生,新的开始。
窗外鸟叫虫鸣,她躺在锦绣堆叠的床榻中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十五岁那年。
南疆春光明媚,一切都是崭新的模样。
她以为是上苍怜悯,让她回到过去,可以先发制人杀掉谢荀,好挽救亲人的性命,谁料兜兜转转,竟是一次又一次踏上前世的命运。
一次又一次失败,一次又一次重来,她发现自己像是被困在一个永远也醒不来的噩梦里,无论她怎么挣扎,怎么努力,命运的列车始终会开往那个既定的终点。
而她每次重来,一开始都能清楚地记得前世的一切,可随着时日推移,这些记忆总会渐渐消散,直到某一日醒来,终于被完全忘却。
她像是命运的提线木偶,一切挣扎都是徒劳无功。
她恨极,痛极,却又无能为力,她发了疯地想杀死谢荀,想看他痛苦求饶,却始终躲不开亲人惨死的局面哪怕父亲和哥哥不因谢荀而死,也会因为其他原因离她而去。
谢泫听到这里,终于听不下去,泣声道“够了,不要再说了。”
妙芜垂下头,用锦帕捂着眼睛,再也忍不住,泣不成声。
过了很久,二人才收敛好情绪。
谢泫问道“为什么她会做这样的噩梦”
妙芜无法吐露出这个世界上存在剧情系统和世界主神的秘密,只能迂回地解释道“前辈,您有没有听过这样一个说法。这世间的一切,都是佛祖的一场梦,每个人在梦境
中都各司其职,各有其缘法。”
“他们的人生,是早就注定好了的。想要改变既定的命运,就是妄图推翻佛祖的梦境,推翻这个虚幻的、梦幻泡影般的世界。”
“世界不存,梦境中的人也就不复存在了。”
“而这些噩梦,全是小妙芜经历过的人生。她曾一次又一次在佛前许愿,向满天神灵祝祷,希望能用自己的生命换取父亲和哥哥的生命。”
谢泫颤声问道“所以”
“所以,这一次,她终于成功了。”
妙芜说完,伸出手去,拉过谢泫的手按在眉心灵台上。
那一瞬间,谢泫的灵识涌入妙芜眉心灵台,来到那片广袤幽深的湖泊上。
谢泫看到湖心中央,有一个小女孩蹲在水面上,与一头白狮玩水嬉戏。他喉头滑动,不禁出声唤道“阿芜”
小女孩蓦然回头,巧笑嫣然,欢喜地唤了一声“爹爹”,跳起来,张开手臂朝谢泫飞奔而来。
谢泫微微蹲身,张开手臂,等待女儿像小时候那样飞奔扑入他怀中。
小妙芜轻轻一跳,跃入父亲怀中,额头抵着父亲的下颌,咯咯笑道“爹爹,你的胡子好扎人啊。”
谢泫喉头哽得说不出话,只能轻轻点头“嗯。”
小妙芜轻轻靠着父亲的肩膀,像是累极,用一种昏然欲睡的语气轻轻道“爹爹,我好想你们啊。”
“爹爹,我要走啦。你以后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多在家里陪陪伯父吧”
“爹爹,我真的,好舍不得你们啊”
一声呓语,怀着无限惋叹和不舍。
一滴水珠轻轻落向湖心
“咚”
如同午夜的最后一声钟鸣,男子怀中的小女孩倏然化作万千星点,散入空旷无垠的幽暗虚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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