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仅有一线希望,她也愿以自己的性命去赌家人平安。
盛京城中风云变幻的同时,北城的光阴也随之无声转过。
待时隔一年,盛京城里的棠花再度绽放之时,李容徽又一次收到了棠音的回信。
彼时,棠音寄来的信笺已在匣底堆出浅浅的一层,而北城里的内乱已平,外敌也已近乎溃不成军。大抵在入夏之前,便可回京。
今日里李容徽的心情也颇好,一壁以匕首破开信笺上的火漆封口,一壁将视线落在远处换下的铠甲上,那打磨得光亮的护心镜上,唇角微抬。
离京前,他最后一次与棠音离宫的时候。在一家贩家什的铺子中,这面铜镜曾惊鸿照影般短暂地映入过小姑娘的容颜。
他买下了这面铜镜,一路带到北城,打成了一面护心镜,随着他征战过边境的每一寸疆土,替他挡过无数的冷箭流矢。
也在午夜梦回时,无数次地在镜中见过小姑娘愁眉轻蹙的模样。
而梦醒之时,镜中已空茫如初。
所幸,如今春秋轮转,北城的战事将平,他也终于可以回到盛京城,再次见到自己阔别许久的小姑娘。
而这一次,他不会再放手。
即便是竖起重重宫墙,他也要将她困在其中,一生不得旁顾。
咔地一声,是火漆落地的声响。
李容徽思绪回笼,下意识地垂眸往信中望去。
只一眼,眸光便骤然一凝。
宣纸上空空如也,未落一笔。
他眸底暗潮骤起,豁然抬首,尚未来得及开口质问,前来送信的暗卫已双膝跪在地上,只双手将一鼎小小的香鼎奉上,哑声道“相府结党谋逆,举族押入天牢,东宫唯独留了沈姑娘于府中,重兵把守。”
“属下冒死去见了沈姑娘一面,情急之下,她甚至没来得及留下书信,只让属下将这鼎之纇香交给您,再替她带一句话来若是他日凯旋,还望您能代她迎昭华公主回京”
他的话音未落,却听耳畔风声一厉,是李容徽自他身旁飞掠而过,一刀斩断了拴着战马的缰绳,扬鞭往盛京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暗卫看着他远处的背影,嘴唇翕动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开口。
相府一夕之间败落,即便他得到消息便迅速赶来,却也过了一月之遥。如今北城与盛京之间仍是相隔千里,纵使是昼夜兼程,也
终归是太晚。
盛京城里正是落花时节,满城的落英掩盖了城中淡淡的鲜血腥气,平添几分旖旎。
五皇子李宴慵然以一支银簪轻轻拨动着香鼎中的灰烬,轻阖着眼,静静赏了一阵并不该存于这个时节里的清冷梅香。
待最后一缕香气散尽,这才轻抬起眼来,唇角微抬,一壁示意从人取了银子打赏随奴,一壁吩咐道“这鼎梅香不俗,不知是哪家香铺新制的稀罕物差人尽数买下吧。”
“这”那随奴得了银子本是满脸喜气,但听李宴这一问,倒是支支吾吾,满是为难之色。
迟疑良久,见李宴已有些疑惑地挑起眉来,终于还是跪在跟前照实说了“这梅香不是香铺里买来的”
他说着又是一阵迟疑,好半晌才吞吞吐吐道“这是曾经相府里沈姑娘合的香。如今如今出了那茬子事,相府败落,这鼎香便也不知从何人手中流落到市井间了。奴才看着稀罕,便买了下来。只有这一鼎,再没有多的了。”
“哦”李宴持着银簪的手指微微一停,垂目看了眼鼎中燃尽的香灰,轻声叹道“可惜了。”
那随奴见他不再开口,这才暗自纳了一把冷汗,如蒙大赦般往门外退去。
眼见着就要过了屏风,却听李宴又似漫不经心般开口问道“相府日前满门抄斩,尸首是如何处置的”
随奴回过身来,战战兢兢地答道“相府犯得那是谋逆大罪九族尽诛,自然无人殓尸,也无人敢殓尽数抛在乱葬岗上了。”
李宴淡淡应了一声,随手搁下了手里的银簪。
“差人殓了吧。”
随着他的尾音散落在最后一缕春风中,日子又翻书般地过去了几日,皇子府中,也开始准备入夏时的酒宴。
只是这一日晨光初透,府中的管事便慌慌张张地奔到了李宴跟前,连声道“殿、殿下,大事不好,叛军进城了”
“叛军”李宴宿醉未醒,半阖着眼昏昏沉沉地想了一阵,这才缓缓道“那明日的酒宴便散了罢。”
那管家急得额上都发满了冷汗“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想着酒宴”
李宴却只轻抬了抬唇角,漫不经心道“叛军入城了又与我何干呢”
随着他的语声平淡落下,当日里,鲜血便浸透了东宫门前的白玉砖。
重兵之下,百官慑服。便连翰林院里刚写下一行皇七子李容徽弑兄篡位的史官们,也纷纷改了笔墨,对此事绝口不提。
唯有坊间,酒肆茶馆里,说书先生们嘴快之时错口提过几句。
有说新帝弑兄夺位,是个狠戾无情的怪物。
也有说新帝在相府众人的墓前,守着一座孤坟一夜白头。
而这些流言渐止于次年的春日。
登基未满一年,新帝便率领旧部,出了南面的平于关。
之后,一路南征,打下了戎国十二座城池,令其递交了降表,归还了昭华公主。
而数月后,筹备好了庆功宴的众臣在道旁等了整日,却只等到一队护送昭华公主回京的轻骑。
同时等到的,是他们带来的,新帝率军一路深入大漠,决意要攻下整个戎国的消息。
庆功宴照常而行。在众人心思各异的恭维声中,只有昭华平静地说了一句
“他不会回来了。”
庆功宴上一片热闹喧嚣,谁也未曾听见。
抑或是,谁也未敢听见。
入夏后的大漠白日里火伞高张,地面上的沙硕都烫得像是在锅中烹煮过,令人无法落足。
一队兵马扎营于此,个个铁甲森严,面上皆是连日大捷未散的喜色。
而这喜色之下,却又有一层隐隐的忧虑。
这一场仗已打得太久,战线拖得太长,每往前一步,都是大漠里未知的境地,谁也不知明日是否还能生还。
他们已有些想念盛京城里的亲人。
副将卢恒大步走过军营,自正中的那顶营帐前停步,朗声道“副将卢恒,求见陛下”
帐中是短暂的沉默,继而便是李容徽漠然的语声。
“进。”
卢恒这才步入帐内,对上首抱拳道“陛下,探子来报,在五十里外见到了戎国骑兵。”
李容徽闻言,将搁在枕畔的之纇香收入怀中,握紧了一旁的长剑,冷声道“备战。”
“是”卢恒应了一声,将要走出营帐前,却又迟疑了片刻,回首劝道“殿下,御驾亲征并非长久之计”
他顿了一顿,终于低声道“您该回京了。”
李容徽闻言,抬起视线,目光越过他,望向了盛京城的方向。
那双迴异于中原人的浅棕色眸中,无半点波澜,寂静如死。
只片刻,便漠然转开了视线,只握着长剑自他身旁走过,跨上战马,赴今日的战役。
远处,战鼓声隆隆响起,无数戎国的骑兵红着双眼,手持弓箭与长矛,疾驰而来,决意捍卫住自己仅剩的国土。
这一场仗,长得仿佛永无尽头。
连李容徽自己也不知,他究竟传回多少封捷报,又攻下了多少城池。
仿佛只有鲜血滚过剑刃的那一瞬间,才会让他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
就像是当初屠尽东宫的那一日一般
他麻木地挥落手中长剑,听着剑刃下血肉破碎的声音,如无数漫长的静夜里,听着更鼓,以小银勺慢慢搅拌着里头日渐干涸的香药,直至天色将明。
无论他再杀多少人,攻下多少座城池,曾经失去的小姑娘,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一生似在走一条没有光亮,也看不见尽头的路,孤独而漫长。
“陛下”
随着一声厉呼响起,一支锋利的羽箭自乱军中破空而来。
轻微一声细响,是早已布满裂痕的护心镜应声碎裂。
利箭贯穿心口,锐痛之下,反倒令人觉得释然。
这漫长的一生,终于要结束了。
怀中的之纇香无声坠地,鼎内早已干涸的香药碰到了地上的热土,终于升腾出最后一缕香气。
起调清远悠长,细品之下,带着一点缥缈的清苦,之后渐转浓烈,如春末草木葳蕤,繁花压枝绽放,却又在最深浓之中,戛然而止,像是一场幻梦般无声消散。
他轻阖上眼,似又看见连绵大雨中,白兔般温柔的小姑娘自车辇上步下,对着他轻轻唤了一声
李容徽。,,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