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五鼓,贾母率两府有诰封者,按品级大妆,进宫朝贺。当日下午宁府开了宗祠,由城外道观清修的贾敬亲自主祭,所有贾氏宗族人等皆排班站定,祭祀祖宗。
云安、黛玉不是贾家人,便留在平明楼。两人正亲自在庭院里烧火盆,就听院门外响起敲门声。
“是谁”梅月放下松枝问。
“是我。”
“云姑娘来了。”梅月、雪鹭两个赶忙去开门。
云安和黛玉往火盆里再添了一把松枝,站起身来迎她。
湘云方一进门,看见这情景就笑起来“你们在烧松盆”
两人请她在厅里坐下,湘云还回头看窗外,跃跃欲试“我小时候后也爱和兄弟们一起在正院里烧松盆,我最会挑松枝了,我添的松枝烧起来火跳起好高,到晚上合家跨火盆的时候,婶娘都让我第一个。”
这庭燎正是烧的越旺越好,有“旺相”一说,合家跨火盆寓意“燎去旧灾晦,迎来新旺福”,云安和黛玉都笑“一会子你也替我们烧,晚上咱们一起跨松盆。”
湘云就撒娇“亏得还有你们,宝姐姐忒可恶,先前说亲道热,今儿便弃了我回家了。”
黛玉想到扬州的林如海,强笑道“姨妈和薛大哥哥都在这里,宝姐姐自然要合家一起守岁过节。”
此时香菱捧了一个梅花式的雕漆小茶盘来给湘云上茶,湘云打量她两眼,笑问“这个丫头不是老太太给的罢”
云安笑道“是我家里带来的。”
湘云就又上下看了两眼,心内诧异,看这丫头生的不让鸳袭等人,举止神态也很好,她原以为是老太太给杜云安的,谁知竟不是,听她话里的意思也不是王家舅母给的,却是她家里的人。那等小门小户家里,也能调理出这样的丫头吗
黛玉素来通透,此时奇道“怎么只许这里配有琉秀的女孩儿吗我屋里的这几位姐姐,可比你们这里的差了”
云安喝茶淡笑,湘云知道自己陡生出的那点子小家气叫两人看破了,登时红了脸,忙赔笑“姐姐们饶我罢,我见过几个人呢,偏这些个人独独老太太跟前的最出类秀出,比如我的翠缕,原也是老太太给我的,比过我家里所有的那些。这才见了个好人就以为是老太太给安姐姐的。”
云安见她虽冒失了些,但坦诚爽直,便笑着拉过香菱解围“香菱本也是绅宦家的女儿,只是一时受了难在我家暂住,不怪你看错了。”
史湘云拍手笑道“这可好了。”说着就叫翠缕赏香菱辞岁钱。
翠缕天真可爱,听信了云安的话,便不敢几十个钱打发了香菱,从袖子里拿出一对银锞子放进小荷包里,当真将一份看的过的表礼送给香菱。
湘云余光看见,也不好理论,只得当做没瞧见,因问云安“今日祭祖,舅母怎的没接你回去”
云安一怔,方明白她说的是李夫人,李夫人认她做女儿本就是权宜之计,还一心盼着叫李家认回她们兄妹俩呢,怎肯真叫她去王家的宗祠,认王家的祖宗。云安莞尔一笑“我是义女,名字未写入族谱。”
湘云便一梗,说安慰的话不好,不说也不好,暗恨自己方才开口没过脑子,只得干巴巴的道“我今年也不回去,咱们正好作伴儿。”她婶娘倒是打发人来接了,她当时与宝玉玩的正好,便借口着凉不能见风躲了过去,今日老太太并宝玉等都去东府祭祖,她自己在致远斋里,方有些后悔不该留下能祭祖、祭祖的挨次乃是她这等闺阁女在宗亲面前显露地位的最好的机会,尤其她父亲这一脉只剩她一人,正该在祭祖时提醒一下宗亲们长房还有人在呢。
黛玉脸上不大好看,觉着史家姐姐忒不经心,她方才已刺过一句,这时刚要开口,手就被云安轻轻拉了一下。云安听了那许多这位史大姑娘的故事,又与她接触过这许多回,知道她豪爽活泼、心直口快是有,但聪明机灵也是真的,大抵这女孩儿跟着叔婶过活,多有不如意之处,才有时会将机锋藏进直肠子的表象下每常既隐晦的表达了自己的小心机,又不招人讨厌,别人还不好跟她计较。
说白了就是从小的生活环境逼的罢,豪迈爽直、英气顽皮是天性,也未必不是史湘云内心里藏着若托生成男儿就好了的意愿。杜云安上辈子喜爱这位比宝姑娘更甚,这会儿也看的出史湘云的确不是有意如此,她是大说大笑久了收不住口,有心事的时候就会秃噜出些不过脑子得罪人的话。
云安这点子心胸还是有的,但也只有这点子了,只像现在这样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就好,万万不肯如黛玉迎春两个那种上心用意了。杜云安残存的上辈子对红楼百花的那点子慈心已在黛迎二个身上用尽了,她自问没那么大的能耐精力去拯救所有人便是香菱,也不过是因她一头撞进杜家来,况且替她打听她母亲封氏的下落并不太难。杜云安却也只能帮她到此地步,她母女两个相认后就是各自道路了。
杜云安有时都觉自己忒冷心冷肺,明明看到许多日后悲剧的苗头已发生,却皆袖手不语。她心里的那本账上,远近亲疏分的太过清楚,只心上的几个都已耗尽她的精神,于是心之外的那些人就顾不得了。
她的手温温热热的,黛玉不自觉的依偎过来,杜云安顺手的就将她揽到怀里了。
湘云见她二人动作亲昵自然的恍若本该如此,心下忽然又酸涩又艳羡,觉着她这几日刚生出的那点“宝姐姐比亲姐姐也不差了”的念头有些立不住了。
“好姐姐,你们理我一理。”湘云到底心宽,也凑过来,拉着杜云安的另一边肩膀撒娇。
黛玉嘟起嘴来,爱娇吃醋的推湘云,不肯叫大姐姐也搂着她。
若不是云安力量大,这会子已被身上这两只猴儿闹的仰倒下绣凳了。三个人闹了一回,方才的尴尬就都扔到脑后去了。
这时听到外面人声鼎沸,热闹起来,湘云就笑道“准是老太太她们回来了”
果然,不一时,就有媳妇进来传话“老太太请姑娘们过去。”这是说请她们去正院荣禧堂的意思。
三人起身整理衣裳头发,今天不兴走角门后门小路,只好绕了一个大圈,到内仪门时,正遇到几位与贾母同辈的族中老妯娌出来,连忙拜见“老太太们曼福”
几位老太太连声叫“好孩子”,湘云是自小常在贾母膝下,几位倒见过她,便问“云姐儿,你这两个姐妹是”
湘云忙介绍杜云安和林黛玉。
荣国府里向来没有隐秘的,几位老太太早就听说贾母新接了外孙女和几个亲戚家的女孩儿养活,虽此时没见着宝钗,却连宝钗和云安的出身家世也知道的。
杜云安就见几位老太太对黛玉别样亲切,没口子的称赞,这里头唯有一个,却上来拉她的手,眼含亲近上下打量,又问几岁了父母兄长云云。
杜云安心里有些纳罕,便只装羞装怕生,低下眉眼笑着不大说话。她身边的黛玉亦是如此形容,她本就不是个自来熟的性子,两姊妹拉着手都作含蓄的笑,才应付过去这几位的热情。
“那是谁”好容易脱身,黛玉问的却是拉住她大姐姐的那位老妇人。
杜云安知黛玉心有九窍,也忍住心下一暖。
湘云笑道“你若问别个,我也不认识,唯有这位老太太我认得。她是隔房的老太太。他们家里书塾的塾长是儒老太爷,就是二哥哥月后要去的那里,这位老太太正与儒老太爷是一家。”
原来是贾代儒的妻子,那便是贾瑞的奶奶云安方过一过脑子,就见前面凤姐亲自出来接她们了。
除夕夜,杜云安正经见识了大户人家的不容易。
先是主子们男一班女一班的给贾母行礼,然后男东女西的端正坐进交椅里,然后荣宁两府所有下人按体面权势分成一的,开始进来磕头说吉祥话,只这一项,就进行了个把时辰。再然后,贾母、贾敬、贾赦、贾政并太太们就开始散押岁钱,小姐少爷的谢长辈,阖府的下人也谢主子;随后是贾珍尤氏、贾琏凤姐散钱
散过钱之后,又摆大宴,还有一些个献酒献吉祥汤如意果子的流程进行。男女各自归座后,吃的也不是饭而是仪式。大家不过沾沾筷子,酒倒喝过几回。随即,到了吉时,上院正院等各处的佛堂神供就得上香摆供
此时老爷少爷们到外面饮宴,女眷们也簇拥着贾母回去荣庆堂。贾母年高,禁不住整夜欢闹,因叫宝玉和姑娘们只守岁到子时就各自睡去。
云安三个深夜才回自己院子,一路上灯火辉煌,倒也不害怕。
幸而此时还不到元日,她们三个携手跨过火盆,令人搬出钱箱子来,亲手给本院里的人发押岁钱正是非比寻常的郑重用心,都是用彩神编好的“钱龙”。
当下,所有人皆喜笑颜开,先拜谢过小姐们,又各自说吉祥话,倒比正院上房里更有年节的喜气儿。尤其服侍云安、黛玉的这些人,跟着姑娘在别家过年本有些不尽美,这会儿也被自家主子的珍重之意补全了心头的那一点儿空缺。
此时,贾代儒和老妻也命他们的独孙贾瑞回房歇息,不肯叫他熬一整夜,抛费精力到读书之外的事上。